慧遠法師領著他們，穿過大殿旁一條被歲月打磨得溫潤光滑的木制回廊，來到後院一間雅致的禪房。禪房不大，地上鋪著疊蓆榻榻米，散發(fā)著藺草獨有的、乾燥清香。墻上，只掛著一幅龍飛鳳舞的草書，上書一個「靜」字。推開木格窗，窗外是一方小小的枯山水庭院，幾塊青苔斑駁的奇石，一片耙出漣漪的白沙，自成一方寧靜天地。

    阿坤師一進門，就毫不客氣地盤腿坐下，拿起桌上一個蒲團當靠墊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，像一頭卸下重擔的老牛。

    「還是你這里舒服。」他抱怨道，「我那間破店，整天都是木屑和噪音，連坐下來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?！?br/>
    慧遠法師只是笑了笑，沒有接話。他緩緩跪坐在那張矮矮的、由一整塊老榆木制成的茶臺前，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茶席。那神情，莊重而又虔誠，彷佛即將進行的，不是一次普通的待客，而是一場與茶、與器、與人對話的儀式。

    林靜默好奇地看著。他雖然也喝茶，但多是像師傅一樣，用一個大瓷杯，抓一把茶葉，開水一沖，咕嚕咕嚕喝下，只為解渴。他從未見過如此講究的陣仗。

    只見慧遠法師的茶臺上，擺著一套古樸雅致的茶具。茶壺是一把小巧的宜興紫砂壺，sE澤是深沉的「豬肝紫」，壺身因為常年被茶水浸潤和主人的摩挲，早已養(yǎng)出了溫潤如玉、內斂深沉的包漿。茶盤是孟宗竹制的，sE澤金h。旁邊，還用一個竹制的筒器，整齊地擺放著茶道六君子：茶則、茶匙、茶漏、茶夾、茶針、茶筒，無一不JiNg巧可Ai。

    慧遠法師先是提起一把鑄鐵老壺，將沸水注入紫砂壺中，再由壺中倒出，依次燙洗了公道杯和那幾只薄如蟬翼的白瓷品茗杯。這套動作，行話稱之為「潔具」與「溫杯」，一來為了清潔，二來則是為了提升器皿的溫度，以求將茶葉的香氣，激發(fā)到極致。

    「老和尚，你又在Ga0這些虛頭巴腦的名堂了?！拱⒗熢谝慌钥吹貌荒蜔?，「不就是喝口水解渴嗎？快點快點，我剛才爬那段山路，渴得喉嚨都快冒煙了！」

    慧遠法師眼皮都沒抬一下，慢條斯理地用茶則，將一些墨綠sE的、半球形的茶葉，輕輕撥入紫砂壺中?！改氵@頭牛，一輩子就只懂得喝水，不懂得品茶。茶，是草木之英，x1收了天地JiNg華。對它，要有敬意。」

    他再次提起鐵壺，將沸水高高沖入壺中，又在瞬間將第一泡茶湯倒入茶盤，瀝得一滴不剩?！傅谝慌?，名為醒茶，也叫洗茶。是為了喚醒沉睡的茶葉，洗去它在塵世間沾染的風霜，如同我輩修行，先要洗滌心靈的塵埃，方能見到真X。這一泡，是不喝的?！?br/>
    阿坤師不屑地撇了撇嘴：「浪費。」

    慧遠法師不再理他，而是將第二泡沖出的、金h透亮的茶湯，先倒入公道杯，再均勻地分到靜默和阿坤師面前的小瓷杯里。一GU清雅高揚的、如同蘭花般的香氣，瞬間在禪房中彌漫開來。

    「來，靜默，」慧遠法師對靜默溫和地說，「這是今年剛收的梨山春茶。品茶時，先觀其sE，再聞其香，然後分三小口，緩緩飲下。讓茶湯在舌尖、舌面、舌根，都停留片刻，方能T會到它的前味、中味與回甘?！?br/>
    林靜默學著他的樣子，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小小的茶杯。他從未如此認真地對待過一杯茶。他學著聞香，那GU清新的花果香氣，彷佛真的將他帶到了云霧繚繞的高山茶園。他輕啜一小口，起初是微澀，但隨即，一GU強烈的甘甜，從喉底深處，如泉水般涌了出來，滿口生津，齒頰留香。

    「好茶！」他忍不住由衷地贊嘆道。

    而他身旁的阿坤師，則早已將杯中茶湯一口灌下，還咂了咂嘴，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，粗魯地說：「嗯，是不錯，就是不夠解渴。老和尚，再來一杯！」

    「唉……」慧遠法師看著他那副模樣，痛心疾首地搖著頭，「牛嚼牡丹，真是糟蹋了我這上好的春茶！你喝的不是茶，是寂寞！被你這麼一喝，跟路邊攤賣的青草茶，有什麼分別？」

    禪房里，頓時充滿了兩個老友之間，充滿幽默的斗嘴和歡快的笑聲。林靜末坐在一旁，微笑地聽著，心中的煩躁與壓力，彷佛真的被這清雅的茶香和寧靜的氛圍，洗滌得一乾二凈。他感覺自己，從未如此平靜過。

    然而，他沒有注意到，窗外，那原本晴朗的天空，不知何時，已經悄然暗沉下來。山谷間的風，也開始變得喧囂，吹得窗外的竹林，發(fā)出沙沙的、令人不安的聲響。

    禪房內的茶，剛喝到第四泡，那GU回甘正濃。窗外的天sE，卻已在轉瞬間，暗如h昏。厚重的烏云，如同打翻的墨汁，從山谷的另一頭，以驚人的速度，翻滾著席卷而來，黑壓壓地籠罩在整座古剎的上空。

    狂風驟起，吹得老舊的木格窗，發(fā)出「咯吱咯吱」的SHeNY1N。